喻期Yuchirro

、那一年他一转身就带走他所有深情,如今他长眠此地,双眼紧闭着他一生欢喜。

[周喻]轨道偏离

轨道偏离

About. 周泽楷×喻文州

 

 

 *一发完结

*人造人设定

*本文待修,半成品警告

*写得仓促,时间跨度大,bug多多欢迎捉虫

*依旧是OOC警告OOC警告OOC警告

*大概能看出黄←喻?有那么点吧,注意避雷

 

 

 BGM:Slience Afternoon

想过配 偏爱 ,但是放这篇文里似乎太热烈了,还是平淡点的纯音乐比较好

 

 

 

 

0.

 

——他们说,心亡则忘。

——那没有心呢?

 

 

1.

 

周泽楷睁开眼睛。

室内亮着几十盏灯,身下是光滑的银色板架。周边各式仪器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红绿数字急剧变化,最后归于稳定落差,黑色屏幕上曲线如心跳脉搏,有规律地起伏。

窗帘拉得并不严实,留出一条缝隙,透过厚厚的玻璃,能看见室外一棵柳木柔软垂下枝条,青黄交错的树叶微微颤动,像上演一段柔和舞蹈。

身边坐着一个男人,一身白色工作服沾了些机油。典型的东方面丹凤眼,眼中爬着红色血丝,眼眶下淡青色阴影挥之不去,显然是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过度疲劳。

却没显出心力交瘁的模样。

 

世界由黑暗混沌亮至清明,视野中心那人眉梢弯弯唇角噙着一抹微笑,向他点头致意,礼数周全词句妥帖。

 

——“下午好,我是喻文州,你的制造者。”

 

周泽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答“周泽楷”,大脑飞速运转,想将这陌生人搜索个明白。

喻文州抬手揉乱他服帖的头发:“小周,以后多多指教了。”

“请多指教。”

“试着走走,有没有什么严重故障需要休眠重修。”

“嗯。”

“然后我们到楼上少天那里做个检查。”

“好。”

“检查很快的,不会疼。做完初检,我们就回家。”

喻文州说完话自己傻了傻,下意识歪脑袋以掩饰尴尬。

咋有点像……孕检。

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好在周泽楷初有意识,并没有多想,自然而然点点头。

回家?

噢,回家。

 

 

 

2.

 

后来工作失误等待判决结果,周泽楷认真回忆过那个片段。

在一个四下寂静月光冷清万物散似烟的夜里,他倚着墙角半休眠,朦朦胧胧间想起那间实验室。

那个白色衣服微笑的人教育他各种情绪,指导他依照指令工作,告诉他人造人的基本构造。

可直到现在他都没学会一分半点。

 

请多指教。

愚笨固执,只好请你多多指教。

 

 

 

3.

 

入冬以后,天气愈发冷了。

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白,外头世界糊成一片。

周泽楷围了一条玫红色碎花棉布围裙站在灶台前热锅,一手握着锅柄将之拎起,淡黄色粘稠的液体晃动着冒起泡泡。台上白碗被端起倾斜,搅拌均匀的蛋液自碗沿汇成一股,高高注进锅里。

炒蛋。

周泽楷把切好的番茄倒进锅里,再撒一把香菜,腕上动作如戏子翻手挽了个剑花。曾有幸围观的黄少天先生对此嗤之以鼻,评曰“华而不实,装逼,遭雷劈”。

番茄炒蛋,青椒牛柳,鱼香茄子,豆腐炖排骨。三菜一汤,用瓷质的碗碟盛好搁在木桌上。每道菜的量都不大,只能算是覆过盘底。

周泽楷只要偶尔换个电池充充电,说白了需要吃饭的,这家里也只有喻文州。

当然,嫌弃垃圾食品又懒得开火死皮赖脸要蹭饭的黄少天除外。

客厅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柠檬台开心大本营本期主题是当年红遍了大江南北的老剧环猪格格,主持人故作惊讶地“哎呀”混着背景音乐撕心裂肺的“你是疯子我是傻子”从音响里传出。

周泽楷摆出一副碗筷,坐到桌边,盯着墙壁钟面上缓慢转动的秒针。

 

 

 

4.

 

没有特殊情况,喻文州从不在外吃饭,也从不延迟到家。

周泽楷托着腮帮子,呆兮兮看喻文州吃豆腐。

他从瓮里盛了半碗,慢条斯理地舀,半张脸都隐在氤氲的热气后面。周泽楷能看见他睫毛沾上水雾,隐隐约约有暗淡的光。

豆腐是穿过定国路走尽破军道绕进一条小巷子里买的,

店主人姓秦,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荆钗布裙,手上布茧,眼角爬满细纹,但隐约还能看得出青春里风华正茂的影子。据喻文州说,她家的豆腐口感上乘,用料极佳,童叟无欺,他在买了十几年,每周必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秦姨是看着喻文州长大的。哦,还有黄少天。

没工作又不能去实验室的日子,周泽楷除了靠在桌边装尸体,就是蹲在墙角当蘑菇,几乎闲得发霉,对看柠檬台和TVC的狗血剧兴趣尽失之后,唯一的乐趣就剩在秦姨那占椅子聊天。

准确的说,是听她扒喻文州的光辉岁月以及黑历史。

 

 

 

5.

 

    卢妈见证了黄喻两家儿子从穿开裆裤四处滚,到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过程。

小一考了九十九分和考了五十九分的黄少天窝在店后头哭,初一考了八十九分被黄少天拽走玩去了,高一考了七十九分极其淡定地拎着考卷作业课本帮他娘买菜。一岁扒着婴儿车的边缘往街上吐口水,十一岁坐在草坪上用大部头的原文书帮着黄少天砸小混混,二十一岁和黄少天肩并肩立在店门口讨论新的研发成果,捧着黄妈拌馅喻妈擀面的热包子,等卢妈新鲜的豆腐脑出锅。

秦姨家儿子叫卢瀚文,高一,正是精力满满撒丫子满地狂奔当鸡崽子的年纪。小家伙从小受了话唠的荼毒与熏陶,语速堪比黄少天,在邻家哥哥们的带领下走上人造人研发的不归路,最近正斗志激昂地学编程,忙得连混肉末的小豆腐都没时间吃。

扯着家常,自然讲到儿子与邻居家儿子的工作项目。

九点多钟,周泽楷熟门熟路晃进店门。吃早餐的年轻人早上了班,做中饭的大娘们还没来买豆腐。秦姨手上忙活,嘴上也没闲着,大谈儿子成就,顺理成章扯到喻文州。

“小喻工作的时候哎哟那个认真劲,不要命的,天仔都被他吓一跳。”秦姨拽来一条木椅,翘着脚打开了话匣子,“喻姐也说嘞,小喻从来是良民,怎得开始夜不归宿了,还以为他躲着谈恋爱不带对象给娘看,忽悠天仔帮忙打幌子,问问黄妈发现天仔也在外头浪,连他俩凑一对的状况都做好准备了,偷偷去跟踪,得,真在干正经事儿。喻大哥气得啊,在家里头转来转去念叨,个死细佬眼光高,脑筋死死的,几时抱娃回来,造个铁皮人过一辈子得了。

“几个月前天还没亮,小喻红着个眼跟幽灵似的飘到我这来买豆浆,胳膊裹了老厚的绷带,要是划口子那得多长!他话特少,光傻呆呆地笑像中邪了一样,凑上来说,姨,我要成了。神经兮兮。我们弄里住了伙北方人,每天早上吃豆汁和焦圈儿,那头我给搞错了,一碗豆汁他看也没看咕嘟噜喝完,说回蓝雨去了。真是!

“那绷带一层一层的,说是做骨架插芯片的时候切伤了,要流多少血哦想想都肉疼。

“费那么大劲弄出来,文州得多宝贝!还好小周你也乖,随文州,等黄少天捣鼓一个,三只卢瀚文在我店里嗡嗡嗡,天地良心!”秦姨摆摆手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周泽楷靠着椅背翻着眼珠子,想了想黄少天加卢瀚文加类黄少天人造人并排而立的场景,不由得一阵恶寒。

“小喻拼这些年也挺值。”称呼又变回来,“要有你这么陪着他一辈子,喻大哥也不会管他今后找不找姑娘生不生娃了。爹娘最在意的还是儿子过得好不好嘛……”

 

 

 

6.

 

秦姨细细碎碎地唠叨。

 

切伤。

连日连夜。

狂喜。

宝贝。

值。

一辈子。

 

周泽楷一片混乱,好像有点死机了,无法有条有理地罗列顺序,没接话,只能笑着点头以作应答,示意自己在听。

这回秦姨说的事,他知道一点。

刚安上心脏处的芯片时,有了部分意识,能隐约感觉到,有个人站在身边,修切铱片时误伤了自己。

那个人用了很大的劲,没来得及收住,刀具划开皮肉的一瞬间就能听见血液喷涌溅落的声音,紧跟着隐忍克制的抽气,紧急情况的按铃,远去的凌乱脚步。

喻文州。

他匆匆忙忙赶回来,擦尽骨架间沾上的已经干涸结块的液体后,继续裁切的工作,割开金属的刺耳声音像骨骼上的摩擦。

喻文州不是毛糙的人,但接近成品期,兴奋着急是免不了的,以至于直接跳过了深度清理。甚至直接忘记了曾有那么一个血液溅落的片段。

周泽楷清楚。

他的红细胞失水死亡,残留在他骨骼缝隙芯片纹路上,干成一片片薄薄的深红,像他自身肌肉断裂渗出的血。

人造人没有血液。

尽管做得逼真,皮肤下方似布满毛细血管。

大概他早在他还是半成品的时候,就融作仅有的那一分骨血。

 

 

 

7.

 

“小周,想什么呢?碗碟待会儿直接放洗碗机里,别洗了。”

喻文州从桌边抽了张纸巾擦嘴,走向客厅,解开衬衣第一颗扣子,理了理衣领,说:“上级安排外出学习一个月,小周你可能不能跟去了。老冯有工作安排的话,轮回会通知的。”他背对着他,周泽楷看不到他面上是微笑如常,还是有哪怕分毫的留恋感伤。

周泽楷甩甩手上的水,睫毛耷拉下来。他慢慢走去,自背后收紧手臂搂住了喻文州的腰,垂头将脑袋搁在他肩窝。胸膛贴着后背,隔着一层衣物,心脏跳动的起伏被表层的触觉系统感知。在拥上时漏掉一拍,又归于平稳。周泽楷侧颊贴近喻文州的脖颈,一动不动。淡青色的线条,皮肤下方有血液安静流淌,运输氧气与养分,渗透着人造人体表稍高一些的温度,流经四肢百骸,流回心脏。

无声地笑了笑,喻文州抬手覆上周泽楷收在他腰腹的手,掌心贴着手背,骨骼凸起皮肤细纹都与真人如出一辙。

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成品。

周泽楷。

这是他的第一个成品。

此刻无风无月,窗外一片阴沉沉的灰,他们立在白色的灯光之下,竟像是相处多年的恋人,无声无息平白生出一分不舍。

“很不想我走?”

肩上那个脑袋蹭了蹭,闷着一个瓮瓮的“嗯”。

喻文州抿唇,拍拍周泽楷的手背示意他松开,转身看着对方如同被抢走糖果的孩童一样的委屈神情,“噗嗤”笑出来。他揉乱周泽楷的头发,又将五指插入其发间一点点理顺:“不想我走,但我又必须要出远门。现在这种情绪,就叫……大概算舍不得。”

周泽楷眼前冒着大片白花花的星点,什么也看不清。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咬咬下唇,欲言又止。喻文州走到墙边,变戏法似的从沙发后取出一只黑色琴盒,拽过一条矮木凳坐下,微仰着脸看他,好像在哄孩子。

“别难过,我给你弹吉他,”换上教书先生式的语气,喻文州打开琴盒,“初学吉他的时候,老师弹的就是它,我从师到出师,只听他弹过一次。这首曲子,我只弹这一遍,你可听好了。”

他坐在他一米外的沙发上,图像逐渐恢复。

琴盒里是一把木吉他。

一把被擦拭得干净,云杉面板,玫瑰木边有些许撞损掉漆,配了PHOSPHOR BRONZE弦的六弦琴。

喻文州扫弦试音,磷铜琴弦颤动发出的乐声依然温暖柔和。

一组大音阶,一组自然小调音阶。

恢复手感。起音。

起始的调子颇为柔和。周泽楷数据库中有这首曲子的信息。

The Eagles广为人知的乐曲。

Hotel California.

漫长的前奏,低沉如遥远的呼唤。

数据存储和现场聆听是不一样的。

喻文州抱着那把看去有了些年岁的木吉他低着头弹奏,偏长额发挡住眼睛,白色衬衫袖口扣子解开,袖子平平整整向上叠了三叠,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整洁干净,有种明快的年轻气息。

但加州旅馆不是他这样风格的人唱的歌。

 

 

 

8.

 

周泽楷某日无聊,乘24路公交从城北到了城南闲逛。街巷里藏着无所不能的手艺人们。有捏面的,画糖人的,剪纸的,绕铜丝的,粘折扇的,题字的。

还有卖艺的。

也不能算是卖艺。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大叔,坐在一家药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抱着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吉他。

那天他弹的就是加州旅馆。

大叔的声音有明显是烟抽多了的沙哑。他随着音乐轻轻哼唱,辨不清歌词,却莫名生出一种声嘶力竭的错觉。

他唱着那些疯狂的人奔向他们负面意义上的天堂,即便那之后是永堕。

他唱着幻听与扭曲,精神失常者无法逃离的阴影,所有人都是自制牢笼里的囚徒。

他最多三十出头,那双眼像阅了沧桑,看不出实际经历的年岁。他一定不是普通的街头艺人,胳膊上遍布细小的划痕。

 

他弹完那首歌,抬头看向伫立一侧的周泽楷,只一秒便流露出错愕的神情,说,人造人。

 

男人告诉他,他曾经是人造人制造师,干了几年金盆洗手,回归自然四处游荡。现在业内不少小有名气的制造师都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徒弟。

男人说,他叫魏琛。

 

 

 

9.

 

自称是魏琛的男人叼上烟,心满意足吞云吐雾,吉他扔在一边,整一个拦路抢劫的流氓。他抽完半根烟,长长呼出一口白雾,说,后生仔,你有心事。

周泽楷非常老实地点点头。

魏琛向后半仰身子,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人造人这他妈可是没感情的。

周泽楷看着他,不说话。

魏琛又抽了一口,说,我弹那狗屁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周泽楷眨眨眼,还是不说话。

魏琛自讨没趣,翻了个和黄少天一模一样的白眼,叼起周泽楷买的软中华,一边研究那包烟的材料。

傻了好长时间,周泽楷忽然还了魂,大跨步走上台阶坐到魏琛身边,探过脑袋问,能不能再弹一遍。

男人一个没含稳差点掉了烟,手忙脚乱接住了,简单调整动作姿态,故作高深地抛出一句话。

老夫只弹一遍,谁让你不听好。

 

 

 

10.

 

魏琛倚老卖老装了回高人自鸣得意,谁料想周泽楷根本没鸟他,听他不弹也就作罢,自个儿神游天外。

老魏没趣,找了个话题接上,哎,你哪出来的。

城北。

蓝雨?

嗯。

哎呀!魏琛一激动,掉下老长一截烟灰。你是话唠造的还是手残造的?

文州。

我知小细佬深藏不露,心脏得跟叶修那个死不要脸有得一拼!黄少天估摸着又是天天浪不干正事现在还没捣鼓点东西出来……噢你是喻文州造的?

嗯。

噢……魏琛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语重心长。

那孩子挺和气,不温不火,但是太谨慎,啥事儿没十万分的把握都不轻易下手,过于小心活得不洒脱。

喻文州还是个死脑筋。

你小子行啊看上喻文州了,老子可是他半个爹嘞先喊声爹来听听。

不知道。

啥?

想和他一起。

……这娃交流起来老费劲啊……

所以你到底要干嘛。

周泽楷摇摇头,表情无辜。

不知道。

……真是败给你了。

迷茫的孩子需要老夫的教导!你——对了你喊啥名儿?

周泽楷。

噢周泽楷小同学,老夫告诉你,就说这一遍,你可听好了!泡妹子——呸——泡汉子的最终目的得是结婚!有个叫马啥啥的伟人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懂不懂?

周泽楷点头,小鸡啄米的好学生式听讲让魏琛大为受用。

你要追喻文州那小子,可要花点心思。年纪轻轻狡猾得像狐狸,我估摸着你那么点明目张胆的小九九他早看出来了,装傻逼装瞎,反正你不说,谁都不捅窗户纸。

周泽楷继续点头。

人造人想泡自家主子这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也算非同凡响了。照理说不正常啊,乱七八糟狗屁情绪一上来你早该烧糊了balabala

嗯。

啥?

电流。

啥——哦过载。诶你还能工作?

嗯。

啧啧,那你还是离喻文州远点。省的没几年就报废了剩一堆破铜烂铁。

 

 

 

11.

 

在黄昏时疾驰过偏僻的大道驶向藏好了堕落与糜烂的加州旅馆。从来没有万劫不复这种说法,舍身而往之处就是天堂。

 

喻文州抱着那把吉他,平缓地唱一首疯狂的歌。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么。

怕什么,又不谈恋爱。

这样就挺好。

周泽楷从没想过能获得法律上的某种认可。

这样的相处模式最好,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他想要的不过是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的陪伴,不是以吾之姓冠他之名的某种表面形式。

干嘛要躲呢,他乐意短路是他的事。

喉管里浮上诡异的气味。

周泽楷垂眼看喻文州,一言不发。

 

 

 

12.

 

    天气慢慢转热,衬衫从长袖换成短袖。

周泽楷总算等到喻文州回来,不想他尚未歇脚,头等大事就是赶着自己上蓝雨做检查。

完全不用多加思考,周泽楷最讨厌的事必须是例行检查。

遭嫌的不是检查本身,而是负责检查的人。

蓝雨组画风新奇,手残话唠毒舌奶,鸭梨幼崽大心脏。这其中,检查室正是精神病院一朵奇葩。

在蓝雨实验室中,负责检查的主管有两位。其一是正牌管理,和组长喻文州几年同窗的郑轩。人不如其名,丝毫不见得什么器宇轩昂,喜食鸭梨爱打瞌睡,唯一能打起精神做的事大概是用爱我中华的调调高歌亚历山大高锰酸钾,故得喻君上封“压力君”,划二楼休息室为其领土。

其二是夺权篡位的闲散王爷,与郑轩性格恰好相反。此人精力过剩,活跃在各个楼层各个部门,唾沫与废话乱飞,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力揽大小事务。蓝雨副组长,姓黄名少天,字柯基,号夜雨声烦,黄氏响声丸常年代言,拥有连说三十字不带喘气技能,自称为自带BGM的男人。

但让周泽楷心生不满的并非是他碎烦。人尽皆知,蓝雨的黄少天命里就少了怕天怕地敬畏自然的性儿,虽说要紧时知道分寸,平日里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完之后照样翻墙,颇得其师真传。同样人尽皆知的是,黄少天本性难移,唯听顶头上司兼发小喻文州的管教。

据说黄少天活这二十来年,青梅没有,竹马成双。

竹马者,喻家文州也。

 

 

 

13.

 

周泽楷面无表情,直勾勾望着黄少天,一言不发,黑曜石的眼睛幽深如墨,看不出心思。

被他这一瞪,黄少天立马抛出一个白眼就要张口。

大BOSS坐在两人中间,翘着二郎腿抖脚,软垫子跟着一晃一晃。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间,喻文州打了个响指,偏过头:“小周。”

“?”周泽楷迅速转移目标。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钢蹦儿:“我有点饿了,帮我买个蛋吧。”

“好。带钱了。”

“诶诶诶等等!”听到买吃的,黄少天早将拟好的教育说辞抛到脑后,重新以光速组织语言,“顺便给我买俩啊要对面那家大娘铺子里的茶叶蛋壳上得裂缝多点的颜色要深别忘了带个醋包啊哎我和你说话呢那什么周周周哦周泽楷!”

“文州不吃醋。”

“啥?”周泽楷无头无尾的话使得黄少天愣了半秒,“我吃要醋!”

周泽楷没理他,一手插在兜里,潇洒转身,一甩风衣下摆出了门,糊黄少天一脸冷风。

 

没过几分钟,门被轻轻推开。周泽楷屈起小指勾着一只半透明的薄塑料袋,将袋子递给喻文州。

里头圆滚滚一枚水煮蛋,品相优良,完好无缺。

“谢谢小周^^”

“嗯——嗯!”黄少天张牙舞爪地扑来,伸过脑袋一看,转头就冲周泽楷炸毛,眼睛瞪得像水煮蛋,“周泽楷你好意思!我的蛋呢?”

周泽楷临危不惧八风不动,仗着一米八的身高藐视黄少天。他朝黄少天裆部瞥了一眼,幽幽地说:“你需要蛋么?”

……

……

“周泽楷我操你妈!!!!!”

“少天,刚去逗了孙翔还是调戏张佳乐?风格挺像的。”

……

……

“少天。”

“?”

“他的蛋是我亲手捏的。”

……

……

“他没有妈。”

……

……

“我是他的制造者。小周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分血肉,都是我做出来的。”咽下口中的食物,喻文州向黄少天微微扬起唇角,弧度柔和,“小周要有妈,也是我。”

……

……

周泽楷抽过一张纸巾,俯身凑上去为喻文州擦去嘴边沾着的一点蛋黄。从黄少天的角度看,错位之下,像捧脸仰面缱绻缠绵的一个吻。

黄少天又翻了个白眼

周泽楷折叠纸巾,走向垃圾桶,经过黄少天身边时点头,露出个人畜无害天真无邪的微笑。

……

……

妈的。

狗仗人势。

 

黄少天白眼翻久正不回来了。

喻文州翘着脚乐得看他犯傻,他似乎格外喜欢看黄少天吃瘪。

周泽楷想,是不是应该再下去买一个白煮蛋。

喻文州这时候的眼神扫尽疲惫担忧,满满都是笑意,亮得简单直白。

周泽楷特别喜欢他的眼睛,尤其是那样明澈的眼神。

尽管那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14.

 

    周泽楷从认识黄少天开始,只有一次迫切地希望他去粘着喻文州。

夏天将雨未雨的傍晚闷得要死,头顶上乌压压的云直铺到天边。周泽楷从城东轮回一路飙车到城南,生怕喻文州见天气不佳提前跑路,半道上被浇成落汤鸡。

蓝雨管门儿的大妈一向偏爱安静乖巧颜值高的小辈,对周泽楷的喜爱分分钟爆表,格外体贴地给了他刷脸的权限。

一路通行无阻。周泽楷噔噔噔跑上楼,拐弯时差点撞上阴面绕来的一大团东西。黄少天搂着女朋友瞪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确:老子把妹呢你走路也不小心点。

周泽楷一如既往选择无视黄少天的存在,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以秀死快为真理,迈着长腿越过小情侣进军喻文州办公室。

 

 

 

15.

 

除却在实验室闭关捣鼓电路金属板研发芯片新程序以外,喻文州多数时间呆在四楼的办公室里。

房间不大,但设施齐全。

一进门就能看见整大面的落地窗,被铁杆子分割出多个矩形,将白瓷砖地板上大片的光亮切成块状。

喻文州喜欢泡茶。绿茶。热水冲开皱缩的茶叶,等待绿意在热气里舒展开来,整个屋子里浮动着幽幽的香气。他坐在那片香气里,小心托着杯子的底,招呼一声“小周”,低头抿一口茶。那只杯子还是周泽楷买的,用他第一次做警卫拿到的工资。白瓷杯,侧面有凸起的文定九州字样,字若游龙。

 

周泽楷推开门。

 

白。不是水雾。

喻文州趴在窗边,半曲着一条腿。一块块的光亮中间,一道淡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整个房间里都是灰白色的烟,弥漫一股窒息呛人的味道。

茶几上两只杯子搁在同一侧,其中一只的侧面写着文定九州。

杯子对面放着一张红色的帖,上头俗气地画着玫瑰与红心。

周泽楷没去翻。百分之一百二那就是份喜帖,先前来做客的人就是黄少天和他揽着的那个姑娘。他们互相倚靠,坐在喻文州对面,黄少天接过他递来的茶,细心替姑娘吹开水面浮着的一点茶末子。

 

喻文州办公室除却客走即扔的一次性纸杯外,从来只有两只瓷杯。周泽楷给了他一只白瓷杯,他给了黄少天一只青瓷杯。

两只摆在一侧,想当然,白瓷杯给了黄少天,青瓷杯给了姑娘。

周泽楷倒掉杯子里湿冷的茶叶,去外头洗杯子。他从卫生柜顶层拎出一瓶洗洁精,在手上挤了一大团,没有匀开,悉数抹在白瓷杯的杯口。

喻文州说过,洗茶杯要紧的就是洗杯口。

他打着圈儿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抹不出泡泡,再上了一次洗洁精。

明明开的是凉水的档,水温却高得奇怪。

水管在夏天的太阳上暴晒,连带着里头的水都吸收了太多热量,暖得发烫。

周泽楷捧着两只湿漉漉的瓷杯回去,在转弯处向外望了一眼。

那两个人还没走。黄少天和姑娘站在蓝雨大门边一棵银杏树下。姑娘踮着脚,黄少天低着头,一手扣住她后脑的马尾辫。旁若无人。

周泽楷只大略瞥了一眼边继续往前,走到中段,用手肘顶开虚掩的门。

喻文州闻声回头。

他仍趴在窗边,手里夹着一根烟,已经燃了一半。

喻文州没端茶。他弯着眉眼说了一句小周,匆匆吸了一口烟。

然后呛得弯了身子。

 

 

 

16.

 

    黄少天向来动作利索,订婚宴紧接着就是大喜之日,婚期订在九月。喻文州做伴郎,早早领着周泽楷到酒店。

    他们来时,还没什么人。

    大厅里摆着木桌,桌上两瓶浆糊,几沓红纸,黄家几个阿姐坐在桌后叽里呱啦。

黄少天仍用着早不时兴的方式,用会掉色的毛毛糙糙的红纸包红包。

然而有怀旧气息的不是黄少天,是他夫人。

“小喻小喻!”

“阿姐。”喻文州点头问好,打开皮夹。

他的皮夹有五层,一层插卡,一层全是零钞,两层各色混搭,最后一次挤着的红色毛爷爷笑容慈祥。喻文州直接抽尽了第三第四层的钞票,厚厚两沓,对折后抽过大张的红纸包好,糊上浆糊,裹成两个鼓鼓囊囊的矩形。

“我和少天认识这么多年,也算他半个家人了。”喻文州递过红包,俯身在一旁的纸上登记。出门前一遍遍点了清楚,一千三百一十四,三千三百九十九。“少天结婚我当然高兴,祝少天和雯妹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少天姐姐接过,笑:“熊孩子终于解决人生大事了。昨天大黄——我爹——在家里拍大腿乐呵,说,崽他妈啊,咱天仔可弄出去了。阿妈白他一眼,他又说,养了二十几年的猪总算会拱白菜了,不容易啊!哟呵,我看黄少天在边上脸都绿了,简直——嗯?小伙子你包的什么?”本以为喻文州包了两人份的贺礼,却见周泽楷取出一张薄片开始叠红纸。

“银行卡。”

“……”

“?”

他抚平纸上的褶皱,蹭蹭指腹上的红印子,有些腼腆地笑起来:“高兴。”

“……”

喻文州名字后头紧跟着周泽楷,排列整齐,字字对应。

少天二姐拿着红包手足无措,询问的眼光抛向大姐。

转过头,喻文州正对上周泽楷的目光。他眼中好像有了生意,干净的黑曜石闪烁有欣喜。

大概他是真的挺高兴的。

也好。

喻文州伸手按住女人推回来的纸包,说:“收下吧。我是他的制造者,按理说……也是我家人。”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家人。”

 

 

 

17.

 

知道黄少天结婚,周泽楷认真地感到空气清新指数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尽管数据根本屁都没变。

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反正身无分文也有家可回。没有露宿街头的后顾之忧,他照着喻文州教过的所谓风俗习惯,将几次短期工作几乎所有的工资都当做贺礼包给了黄少天。

周泽楷占了一个家属席,西装革履坐在新郎桌本属于喻文州的位置上,遥遥看着喻文州站在黄少天身后,挡掉方锐不怀好意敬来的满杯白酒。

 

 

 

18.

 

喻文州迷蒙着眼,毙掉打车回去的方案,坚决步行。

他一身酒气满脸通红,被环过背脊半倚在周泽楷肩上,踉踉跄跄往家里走,在河岸边一个小亭子里稍作休息。

夜晚的风偏凉。亭边柳木柔柔地晃动枝条。河面上映着没有繁星的天空,对岸取代了繁星的万家灯火。

“少天终于结婚了。”

喻文州猫一样窝在周泽楷肩头,呼吸如同羽毛蹭过皮肤。周泽楷一手抱着他,一手撑住长椅。视线里满是一闪一闪的雪花,像老电视坏掉的屏幕。

“竟然他第一个脱团。”喻文州扭了扭腰,抱住周泽楷的脖颈,“也是啊,少天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找不到伴。”

他自顾自喃喃,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清了。

喻文州在这耍酒劲,黄少天在干嘛?

洞房花烛夜?

鬼晓得。

周泽楷稳稳地抱住喻文州,后心烫得吓人。高温在微凉的夜里仍不见散去。他轻轻拂去喻文州白衬衫上一粒饭渣子。

昆虫青蛙唱着人类无法理解的歌,隐匿在灌木丛里,荒草之间。

他有长达十七分钟里都没有听懂喻文州在说什么,久到以为他只是在幽幽地梦呓,才被喻文州一声轻笑重新吸引了注意力。

喻文州傻不拉几地笑了一声,脸颊炽热地贴着周泽楷颈侧仿真的血管,说:“真好。”

两个字音节清晰。他晃动着坐直了,侧过上身,一把扯住周泽楷的领结,力道大得不像话。

 

然后吻了上去。

 

周泽楷紧抿着唇只是瞪圆了双目。

喻文州的嘴唇烫而柔软,含着很重很重的酒气。

在满眼雪片线条的缝隙间,他看见他的眼睛若万千星辰齐亮。

周泽楷伸着胳膊头脑空白,甚至没来得及拥他入怀或是探出舌尖舔过他下唇的细纹,喻文州就已别开脸,脑袋一歪,伏回他肩上,不声不响。

口腔里还有他渡来的半口气,混合了果味酒味的酸甜苦辣。

周泽楷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听见身体里电火花迸溅发出咝咝的声音。

肩头有什么液体渗透,温暖潮湿。

 

 

19.

    

吹了半晚上的冷风,喻文州回去第二天开始发烧,高热连着肺炎,咳得撕心裂肺,一整周除了咳嗽就是睡觉,没几秒完全清醒。

喻家爹娘正愉快地享受三十年结婚纪念日,两个人在海边浪浪浪,全不知自家崽子半死不活窝在床上。周泽楷推了轮回布置下的各种琐碎工作,找借口请了假,一个人来去在医院菜场与家之间,每天接受24路公交司机热情而鸡婆的招呼,“小伙子可贤惠了又替媳妇儿买菜呢”。

第十三天晚上,周泽楷往锅里焖了一碗白粥,照例坐到床边。喻文州早睡着了,侧向墙面,半个脑袋缩在被子里。半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周泽楷弯下身替他掖好边缘,露出口鼻以保持呼吸畅通。

似乎感觉到了动静,喻文州翻身仰面,哼了一声,带着南方人软糯的口音。

 

 

 

20.

 

钟走过了十二点。

窗外隐隐约约有敲梆子的声音,柠檬台的神剧里头配着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种梆子声,隔着玻璃听不真切,也不知道是玻璃阻隔的缘故,还是他机能不行了。

周泽楷有点晕乎,灵活性不大行。但这次和陪着喻文州没什么关系。后心没有发烫,只是在一度一度凉下去。

梆子声近了。

和他接近制造完全时,喻文州敲打金属板的声音异曲同工。虽说这声音更低沉而渺远,像喻文州弹的吉他曲加州旅馆里某一组和弦。

喻文州仍旧沉睡。这些天他的烧退得差不多了。

周泽楷已经看不清他颤动的睫毛,只能辨清喻文州薄薄的嘴唇抿了抿。

他知道那两片嘴唇逐渐干裂,表面卷皮,失了那个晚上混着酒精气味的烫与热。

视线模糊。发白的浅红色微微晃动。

神差鬼使,周泽楷探过脑袋碰上去。

可能烧坏了,可能没电了,反正喻文州醒了就知道了。

周泽楷砸得有点重,或许磕到了喻文州的牙,但平躺的人一动没动。他撑住床沿,艰难地弯着脖颈,伸出舌头浸润喻文州下嘴唇干卷的皮。

 

 

 

21.

 

梆子声远得几乎听不清了。

喻文州侧向门,睁着眼,半迷糊半清醒地看着趴在床边的周泽楷。

没了电能的人造人和无法自主行动的人偶无差。喻文州从被窝里探出捂得温热的右手,摸了摸下嘴唇,末了去揉周泽楷柔软的头发。

 

 

 

22.

 

天空糊着一层深浅不一的灰。

温度越来越低,靠吉他为生的街头艺人不再坐在水泥台阶上。他们情愿坐在半潮湿的草地上,抱着很旧的乐器闲聊。

周泽楷乘他熟悉的24路,起点站坐到终点站,去城南的飞机场。

轮回派下的新工作,到S市帮助陪伴一个性格乖张顽劣的十八岁姑娘,直到姑娘组建自己的家庭,最短期限5年,最长12年。人造人制作的初衷就是服务社会带来财富,他培训有几年,是时候进入市场,为实验室获取真正的利益了。

车身摇摇晃晃,老人倚着扶手昏昏欲睡。

一路下来,周泽楷并没有看到那个叫魏琛的流浪者,黄少天不久前模糊地提到过,城东那边有个兴起的机构把他拐走了。他没想过和那个桃心泛滥八卦十足的大叔道别,一面之缘,余生不显得能再见。

而经过那条老街时,仍有人抱着吉他弹唱,在一棵叶子落得差不多的行道树下,穿着溅了不少灰电子的衬衣,闭着眼。

弹的曲子调子和缓,与加州旅馆风格迥异。

那曲子叫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他莫名想到一首不搭边的歌。

里面有一句词唱,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我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

 

 

 

23.

 

周泽楷听了那姑娘足足两年的尖叫,咆哮,看她砸了房里的花瓶扔了钟表挂件,唯独好好收着一支廉价的钢笔。

姑娘发疯的主要原因是爹妈阻止她和一个流浪的吉他手恋爱。

阻止她割腕跳楼吞药上吊花式自杀的24次,周泽楷一片钢直直削断麻绳,扶起喘着气朝他死瞪眼的姑娘,说,有个人告诉我,所有爱情都该被接纳。

姑娘揉着脖子上的红印子,继续瞪他。

他理平衣服下摆的褶子,替姑娘翻好领子,补充说,死了,连希望都没有。

 

 

 

24.

 

姑娘依旧各种摔东西,唯一的好转在于放弃自残行为,男女主人半松了一口气。

过去一年,周泽楷接受了一次大检查,不少电线拆除修补。

蓝雨指派来做检修工作的陌生面孔名叫徐景熙,修完后整张脸诡异地扭曲着,明明白白写着你他妈在逗我,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瞅着周泽楷,眼神像看傻逼。

周泽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转回脑袋,目光平平向前。

“你怎么烧成这样的?”

周泽楷没理他。

“队长没给你修过咩?”

周泽楷坐起来,长腿一伸下床。

“哎哎哎我要做记录的!”

“噢。”

“大家都以为是假的,没想到黄少难得靠谱。”

“?”

“周泽楷,你是不是很想提前报废。”徐景熙也站起来,抱着他的记录册子,半仰着脸望进周泽楷的眼睛,“你疼不疼。”

长达三百秒的沉默,没有人移开步子。

良久,周泽楷低下头,盯着瓷砖上一道裂纹,说。

“别告诉他。”

 

 

 

25.

 

房间里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光亮,周泽楷屈起一条腿倚在墙角休眠。

画面停留在五小时前,雪白的车灯,尖锐的摩擦,路人的尖叫,姑娘的血溅在脚边一米远,身下喻文州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一年一次,喻文州第四次来看他,顺道做满意度调查。姑娘订了婚,正式结婚放在一年后。皆大欢喜,三个人出去溜达。

姑娘穿着红色有白毛球的小斗篷,一蹦一跳,和黄少天一样说个不停。喻文州同她隔着一个周泽楷,微笑着听她讲那个街头艺人,讲她轻生的过程,讲周泽楷说过的那么几句话。

周泽楷只是低着头,看着喻文州的脚尖。他走在姑娘身后,比喻文州快上半个身位。四年过去,他总算走到他前头去了。马路的柏油颗粒不甚清晰,周泽楷凝视着他抬脚时显出的皮革压痕。

他知道喻文州这时候一定笑得很好看,满满都是笑意,简单直白。或许喻文州对话唠有天生的包容。

他喜欢的或许只是那么一个明澈的眼神。

尽管那个眼神不是给他的。

 

时隔一年没有出现的气味又浮起来。

 

他真的看不清了,鞋尖像黑色的影子起落。后心好像裹进了一个太阳,不知道会不会把喻文州亲手放进的芯片融化。

所以在听见马达轰鸣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死命地转身,带着S市的潮气收紧臂膀,双手护住他的后脑,用力一扑。

 

 

 

26.

 

法庭的效率很高,一纸判决白纸黑字红印宣布他将被拆除,真应了魏琛黄少天徐景熙的话,提前成为一堆废铜烂铁。

连带着,制造者喻文州赔上半个身家,并被要求在三天内拆件回厂。

周泽楷眼前全是星星点点的雪片子,遮住了所有色彩。一片茫茫的白色里,他看见有个人穿着沾了机油与金属屑的白色工作服,眼里爬满红色血丝。

他微笑着对他说,下午好,我是喻文州。

整个世界是没有边际的灰白,像一起度过的每个寒冬的天。素色里唯有他色彩鲜明。

周泽楷握紧了手。

掌心里那只手同样回握,隔着一层温热的汗水。

 

 

 

27.

 

喻文州全程站在周泽楷身边。

结局已定,辩解的必要都没有。喻文州在桌下握紧周泽楷的手,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能不能先把小周带回蓝雨。

 

 

 

28.

 

身下是光滑的银色板架。周边各式仪器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红绿数字有规律变化,黑色屏幕上曲线如心跳脉搏。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外头已经没什么可看的景色了,除了灰白的天,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棕黄色柳枝。

周泽楷躺在架子上,侧过脸看喻文州推着放满各式工具的小车走过来,像手术室里的外科医生,只差了一只口罩。

七年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喻文州在他身边坐下,说:“小周,怕不怕。”

周泽楷摇摇头,问:“会疼么?”

“拆解前先断开电路,不会有任何感觉。”

“谁?”

“我来拆。”

“一个人?”

“嗯,就我一个人。”

“不疼。”

“嗯?”

“你拆就好。”

“嗯。”喻文州点点头,将他有点乱的额发整理服帖,静坐。

周泽楷又想起和魏琛交谈的那个下午了。

有些话他斟酌了快七年,迟迟没能说出口。

然而最后,他只是抬起手,一寸一寸抚过喻文州的面容,说:“我打了条围巾,江会寄过来。”

“天冷,记得戴。”

喻文州说好,半眯着眼。他眼里有清亮的水光。

那道目光终于是落在他身上了,尽管情绪并不相同。

周泽楷忽然笑了。

 

 

 

29.

 

一股塑料胶皮烧糊的刺鼻气味弥散开来。

喻文州手里仍拿着长长的钳子,冰凉铁器间还夹着发烫的钛片。

人造人是没有心的。设定了程序,控制好行为。所以人造人是没有感情的。任何过强的情绪波动引起的过载都将烧坏电路。

周泽楷是没有心的。左胸第四根钛合金管往里一寸是半熔的塑料,粘在一起的电线裹着一枚小小的黑色芯片。

芯片上爬着发黑的红色,像干涸的血线。

 

喻文州用镊子轻轻拨着银线分开电路。

胶皮缓慢凝固,黏稠地干在上面。

 

人造人是没有真实痛觉的。

只是模拟系统。

 

即使那只是为仿真而加入的模拟系统。

 

周泽楷,高温灼心的时候,你会不会疼。

 

 

 

30.

 

喻文州收拾好残局,带着擦拭干净的芯片出实验室,正遇上蓝雨家大狗小狗。

黄少天脸上写满人生无望,翻着白眼望天无话,缺了颗门牙的卢瀚文小朋友扯着他袖子上蹿下跳呜哩哇啦。

这在蓝雨见怪不怪了。

黄先生不止一次痛心疾首地感叹过,崽子大了管不住了,现在都不知道是他遛小卢还是小卢遛他,发疯乱跳起来丫的拽都拽不动。

瞧见喻文州,黄少天没留意到他眼边薄薄一圈红,嚎着队长径直飞扑过去。小崽子一年下来学了个八分像,也高呼队长,蹦着撞上去,差点没砸了喻文州手里的东西。

半拖半哄好说歹说把两条柯基弄下来,小的那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住喻文州手里的物什,问:“队长你完了咩?”

“嗯。”

“队长队长楞不楞给我啊浪我看看呗!”

像曾经给周泽楷顺毛那样,喻文州揉揉卢瀚文的头发:“会有机会的。”

“嗷……”卢瀚文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旋即又精神起来,“说话涮话噢!”

“嗯,算数。”

“差不多到换点了队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少只每天准点给防少来喂奶唷——干嘛打我啊说句实话诶——防少可有口糊了少只的茶叶蛋炒鸡好吃!”

“那可是咱媳妇儿。”黄少天鄙视完小卢说话漏风,得瑟地哼了一声,“队长你记不记得,以前周泽楷每回买蛋都驴我,就不买茶叶蛋!”

“哪能忘啊。”

“活该他现在没得吃!”

“他不能吃。”

……

……

队长你强OTZ

“我一直以为小周不待见你,结果是我错了。你结婚的时候,他可给了你最大的一个红包。”

“他是不待见我啊!”黄少天噌得跳起来,“周泽楷是看我结婚了有媳妇管了,他总嫌我跟着你不放,跟个僵尸一样杵在边上放冷枪。”

“?”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好伐。”

“……”

“队长,你说人造人有没有感情的啊?”

“应该没有。”

“真的?”

“嗯。”

“周泽楷有和你表白过咩?”

“……没。”

“真没有?”

“当然。”

“现在少了这个木头还真有点不适应。”

“三块都是拆出来的?”

“嗯,两块在大脑,一块在胸腔。”

黄少天瞅着薄片自顾自啧啧:“他有一米八吧,老和我秀优越。这么大个人,就剩这么点。”

“一米八一。”

喻文州沉默良久,开口的时候几乎听不见,像在自言自语。

 

“剩这么点了。”

 

 

 

31.

 

拆完周泽楷那天晚上,喻文州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一年前的片段重现。

他娘躺在病房里,被一块布慢慢覆盖。白色遮住她粗糙的手,有细细颈纹的脖子,然后是口鼻。被吞没在一片刺目的白色里。

急救室亮着灯。他家当年最强壮的顶梁柱躺在里头进行抢救。父亲的精神崩了太久,老伴离世挑断了最后一根弦。

喻文州坐在病床边,垂着头,像断了电的周泽楷那样,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黄少天、卢瀚文、黄家爹妈、秦姨、巷尾卖豆饼的阿婆……具体有哪些已经不甚清晰,他们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混成一团,在他耳中像是复杂的咒语,唯一的分辨的音节只有黄少天频率极高的“文州别哭”“别难过了”。

他好像傻愣愣地坐了很久,到凉下去的躯体被抬走,到背后的人慢慢散去,到黄少天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夫人担忧地问要不要喊医生来看看,到卢瀚文自告奋勇跳起来说我去。

到砰地一声开门。

到被潮湿的水汽包围。

到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没有吐息。

“文州。”

周泽楷从另一座城市赶回来,紧急告假翻山越岭穿过医院外的雨幕冲进病房,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耳边,顺着皮肤向下淌水。

喻文州贴着他冰凉的面颊,依旧沉默。

这是他造的周泽楷。表达能力不好,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但他一定愿意在这里陪着他。

他以为周泽楷会安安静静地维持着拥抱的动作,直到他起身。

但是他没有。

周泽楷说了一句于他而言很长的话,声带振动自相贴的皮肉传递。

周泽楷说,我回来了,你哭吧,我在呢。

喻文州只来得及听见那句话,就从意识里清醒过来。室内一片漆黑,他喉咙里干得要命。

他都不知道家中水壶放在哪里。周泽楷离开这个城市之后,喻文州几乎天天在蓝雨那间小小的宿舍里过夜,倒头就睡,天色将白就醒,醒了就起,早早到实验室,彻彻底底成为工作狂魔神经病。

所以这个家已经空了很久了。

喻文州没打算起床倒水,他仰面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全无困意。

梦境结尾应该怎样,他也不知道。

喻文州发了几小时的呆,看天花板一寸一寸被照亮。

时间太久记忆模糊,但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有一个人没对他说你别哭你别难过你要坚强。

那个人直截了当闯进灰白的世界里,言简意赅。

你哭吧,我在呢。

喻文州好像听见秦姨敲门的声音了。以往她来找他,都只喊小周开门,不止一次被喻文州黄少天联合抱怨偏心外人。小时候秦姨来找他娘,也从不喊阿姐,只叫文州。

空气有点冷,温度刺得眼眶生疼,给人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喻文州一向不喜欢这样的早晨。

但是已经没有人替他去开门了。

那个允许他流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32.

 

无风无月,窗外一片阴沉沉的灰,飘着一层薄薄的雨。连续多日的潮湿使得地面上泛开混着尘土淤泥的水色,行车之时溅开一小片棕黑色的水花,脏兮兮地溅湿沿路商铺低矮的台阶和行人的裤脚。

管理中心大楼,喻文州立在白色的灯光下,将一本小册子递进窗口。

不透明的铁墙只开了一扇小窗供材料转递,像市区监狱的一间牢房。

窗子里坐着最低等的人造人,女性外表和再普通不过的机械音,和一年前喻文州领着周泽楷来登记合法身份时的语调如出一辙。

“您好。请问您是需要注销人造人户籍吗?”

“是。“

工作员点头,开始例行校对。

“好的。您的姓名?”

“喻文州。”

“人造人注册姓名?”

“周泽楷。”

“注册时间?”

“2003年11月24日。”

喻文州偏过脑袋。透过落地窗,能看到零零星星几个往来的路人。玻璃上覆着水珠,看不清外面雨滴的走向。

“注销原因?”

“工作失误。”

“客户与厂家是否已经协调妥当?”

“是。”

“是否已拆解?”

“是。”

他的目光移向手掌。

掌纹交错,皮肤紧贴着冬日里冰凉的冷空气。

蓝色车身的24路带着一车的泥点子,碾压一路水洼枯叶,晃晃悠悠驶向视线所不及的街道那头。一个穿得邋邋遢遢的男人拎着一把破吉他走过。

“您是他的制造者吗?”

“是。”

“拆解者是?”

“我。”

“您是他的制造者吗?”

“嗯,是。”

“他是您的第几件成品?”

“第一件。”

“好的,喻文州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喻文州抬头望进她的眼睛。天然石制的黑色的眼眸如淬过水的卵石,看不出任何感情。

“如果没有其他改动——”

“小姐。”他扶上三合板的窗框,“您能有感情吗?”

这显然不在设定程序列出的可能情况范围内,工作员眨眨眼,好像愣住了。

喻文州抿了抿唇,眼角眉梢逐渐弯起平日里柔和的弧线。

他看着铁墙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笑起来。

喻文州说:“我是他爱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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